中國鄉村的現代性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之所以復雜是因為它已經超越了鄉村空間本身,成為了整個中國社會的一個大問題。鄉村的現代性關系到城市人和鄉村人的精神家園的重構。
中國鄉村的現代性問題由來已久,如果一定要找一個準確的時間起點,似乎是很難的。但是,有一點可以確定,那就是鄉村現代性的啟蒙一定是伴隨著鄉村生產方式和生產關系的變化展開的。這樣看來,中國鄉村的現代性啟蒙可以追溯到民國時期的鄉村建設運動。建國之后,鄉村現代性啟蒙進入社會主義新農村階段。無論是民國還是新中國,無論是鄉村建設運動,還是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運動,實際上都沒有從根本上徹底動搖鄉村固有的文化形態,因為在鄉村社會里有著對“城市外來文化”強烈的免疫力。這種免疫力的形成是與鄉村血緣關系為核心的群體組織結構密切相關的。只要鄉村的血緣關系始終維系著,任何城市外來文化都難以撼動鄉村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也就無法將現代性的基因根植進鄉村的土地。但是,隨著科技的進步,鄉村的免疫力被消解了。
如果說,在一開始,鄉村現代性還是一個有著積極暗示的美好圖景,還寄托著鄉村嶄新的生活面貌。那么,隨著技術驅動的粗放式城市化,鄉村現代性就逐漸破碎了。至少在十年前,城市化狂飆突進的時期,大規模的人口遷徙讓一座座鄉村變成了空蕩蕩的孤島。無數鄉民懷著對城市的向往背井離鄉。
那么,是什么導致了如此大規模的人口遷徙?有三個因素值得注意,第一個因素是技術集權,第二個因素是藝術集權,第三個因素是城市集權。
技術集權是科學技術帶來的生產方式的可復制性和易操控性導致的經濟領域的集權,這樣的集權使得中國不同地區的發展失去了自身的特色基因,而趨于雷同。以建筑為例,建筑技術的提升,使得建筑修建的速度空前提高,也使得建筑修建的權力被少數企業壟斷,這些企業帶著雷同的建筑技術,在不同地區復制雷同的建筑。表面上看,建筑企業的生產效率提高了,但是,對于不同地區的文化則造成了損害,使得千城一面現象成為了中國現代化的巨大傷疤。鄉村的人口就是在這樣的技術集權語境下飛速地奔向城市,成為城市這架現代化機器中的一個個零件,被打磨得失去了鄉愁。
藝術集權的一個典型工具是電視機,電視機的誕生讓鄉村社會的意識形態被高度同化。鄉村家庭中,電視機幾乎是一個神一樣的存在。電視機在藝術集權中扮演的角色是很有分量的。因為電視機,很多鄉村少年學會了流行歌曲,學會了電視劇里城市人的語言方式,雖然身在鄉村,但內心已經被電視機高度城市化。藝術集權的一個非常重要的作用,是讓鄉村藝人失去了自信和生存空間。我認識的一些鄉村藝人,電視機出現之前,他們還能吹拉彈唱一些具有地方特色的曲目。可是,電視劇出現之后,這些鄉村藝人紛紛轉唱流行歌曲。這是一個非常可怕的改變,這種改變意味著鄉村本土性的毀滅,也就意味著現代性的迷失。
城市集權是鄉村現代性迷失的一個空間因素。中國社會地大物博,五千年來一直延續著城市之間特有的管理系統。大型城市管著中型城市,中型城市管著小型城市。如果說,在封建社會這種城市之間的權力系統還沒有觸碰到鄉村,只是到了縣一級。那么,近現代以來,鄉村也被納入到了城市管理系統的范圍內。中國的城市之間有著食物鏈的生存法則,大型城市有機會吸取中型城市的能量(資金、人才、土地利用指標等),中型城市有機會吸取小型城市的能量,小型城市有機會吸取鄉村的能量。在這個食物鏈中,鄉村當然就成為了最底層的一環。在本能的驅使下,大量鄉民離開鄉村,走到了食物鏈頂端的大中城市謀生。這樣一來,鄉村內在的自治能力越來越弱,空心化也就成為了必然。由此還衍生出另一個問題,大量鄉民離開鄉村,讓鄉村的現代性問題超越了鄉村空間,轉移到了城市空間,這時候,鄉村現代性實際上也成為城市現代性的一個命題。
所以,今天我們要解決的鄉村現代性問題,實際上也就是城市現代性問題。鄉愁就像一粒種子,不僅僅需要去鄉村尋找,同樣需要在城市生根。鄉村的本土性不僅僅是鄉村文化的根基,也是城市文化的根基,鄉村的現代性不僅僅是鄉村的未來,更是城市的未來。
作者:張棟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