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兩年,各地文化旅游發展如火如荼,網紅城市接連出現,讓人目不暇接。不過,紅極一時的旅游城市如何避免曇花一現?網紅旅游城市能否長紅?面對旅游資源同質化難題,各地如何破解?
旅游資源同質化,其實質是旅游產品的同質化,也是旅游體驗的同質化。人們為什么會到某個特定城市旅游?在觀光旅游時代,他們需要一個“到此一游”的契機,或是某場活動,或是幾個景點;而在休閑度假時代,他們更需要一個“住下來”“留下來”的理由,或是獨特的體驗,或是別樣的生活。
文化沉積形成的沉積相,也就是人們可以直接觀察到、體驗到的時代特征,既包括物質的形態,如建筑物的多個朝代并存,也包括山水詩詞書畫等非物質形態,如杭州西湖分別在唐詩、宋詞、明清山水畫中得以呈現。在歷史悠久、文化景觀豐富的地區,有時候會遇到多個時代、多種品相如何取舍的問題。作為文博考古、地方史志和旅行書寫的專業人士,這些豐富的文化層、多彩的沉積物、深厚的沉積相,具有獨特的科學、文化價值。但是對于發展文旅的實際操作而言,同時呈現、開發這些多時代、多層面的文化內涵,存在現實難度。例如,沈陽地區的遼文化與清文化,以哪種文化為主,開發形成地方特色文旅資源,以及如何呈現表征,如何轉化體驗,就是值得進一步探討的文化課題、旅游課題和技術課題。
許多地方性的形成與當地特殊的景觀格局的選址密切相關。也就是說,某一座建筑物的選址不可忽視其最初的地理環境和景觀布局的唯一性,不可隨意易址重建或異地再建。目前我們看到的武漢黃鶴樓,重建于1985年,建筑本身并非文物,但是從三國吳國始創,歷代都不曾換過地方,一直是在蛇山之巔多次重建。黃鶴樓只能建設于蛇山之巔,其原因在于長江江面在龜蛇二山之間最為狹窄,江流速度最為湍急,人工操縱江上水運面臨風險最大,船工和航運業主最需要一座暗示性的鎮水作用的塔式建筑巍然聳立于長江之濱、山頂之上。從這個意義來看,一座建筑本體是不是文物建筑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最適宜建立這座建筑的特定位置,這個位置的選擇和代代相承,也就是其地方性,才是最重要的,需要加以嚴格保護,當然也需要面向公眾開放以實現文化賡續目的。
古代的地方書寫常常沿著交通線路形成線性文化遺產。關于長江的地方書寫,沿著黃河的地方書寫,沿著大運河的地方書寫,以及圍繞江南、西域等特定文化區域的地方書寫,不僅構成圖書館特點鮮明的收藏領域,也為沿線或區域內的城市地方性識別,提供了絕佳的呈現角度。如果在武漢、重慶或宜昌創建長江游歷圖書館;在蘇州、杭州或無錫創建江南游歷圖書館;或者在大理、麗江、迪慶創建茶馬古道游歷圖書館,相信它們一定會為當地構成新的文化品牌優勢,乃至有可能形成新的網紅打卡點。
在涉及長江的地方書寫內容中,關于長江三峽的書寫尤為突出。宋代范成大的《吳船錄》和陸游的《入蜀記》,已經成為中外旅行書寫研究的兩個熱點。酈道元的《水經注》和李白的《朝發白帝城》等,都是三峽地方性營造進程中形成的不朽記錄。白居易的《三游洞序》、蘇軾父子三人的三游洞題詩,則使宜昌三游洞成為一座露天游記博物館。在世界范圍內,德國人李希霍芬的《中國旅行日記》、法國人古伯察的《中華帝國紀行》,都涉及長江沿線的考察;英國女探險家伯德《揚子江游記》、英國作家毛姆《在中國屏風上》、英國商人立德《扁舟過三峽》、日本學者竹添進一郎《棧云峽雨日記》等,也都是長江書寫的名著。關于長江的詩作,不僅有中國的陳元生、高金波編輯的《歷代長江詩選》,還有日本渡部英喜編輯的《長江漢詩紀行》。宋代趙芾為長江風景專門繪制有《長江萬里圖》;中國畫家高翔、法國作家理查德合作完成了《為什么長江如此迷人》繪本。相較于長江書寫,長江沿線城市的地方書寫還顯得較為薄弱,對于重慶、宜昌,以及其他沿江城市來說,開展相應的專題圖書搜集與理論研究,開發相關體驗性旅游產品等均有助于地方特征的營造。
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地方性,也都可能形成過地方書寫,但是如何通過創新將其轉化為游客現場的身體涉入和多種形式的感知體驗,則成為一個巨大的挑戰。鄭州中牟《只有河南·戲劇幻城》,由21個劇場串聯成一個巨大的戲劇聚落群,通過豐富的戲劇藝術打造手法,以標志性的河南文化符號表達,為游客提供了沉浸式的具身體驗,使得游客近距離乃至零距離與曹操、蘇東坡等歷史人物產生聯系,成為中牟實現鄭州市娛樂產業集群規劃目標的主要支撐項目。
如何將地方性轉化為具有獨特性、個性化和具身體驗的旅游活動,超越傳統的觀光旅游模式,這既需要聚焦特定地方性,也需要利用科技創新。隨著虛擬現實、增強現實和人工智能的發展,緊密結合地域文化特色,融合文化創意元素,在旅游景區、度假區、休閑街區等地為游客提供深度參與和互動體驗。特別是文化旅游垂直領域大模型的機器學習和旅游體驗,有助于催生全新的盡顯地方性的文旅產品。
此外,還可以通過將非物質文化遺產與旅游深度融合,豐富旅游產品的內容,提升旅游的文化價值和體驗深度。被列為2024年非遺旅游體驗創新十佳案例之一的“泉州蟳埔:頭上花園非遺體驗”就是其中一個很有特色的嘗試。無論是少女、少婦還是老嫗,頭上扎一簇簪花,就會滿目生輝。簪花活動從泉州的本地民俗變成雅俗共賞的旅游體驗,不僅使那個本來默默無聞的閩南漁村蟳埔成為旅游熱點,也使古城泉州幾乎“滿城盡走簪花娘”。
想要避免旅游資源同質化,還會面臨客源市場甄別與選擇、投資規模與投資方向選擇、運營管理水平和市場價格定位等許多方面的挑戰,僅從單一因素出發通常難以實現全面的突破。但文化遺產的形成過程、地方獨特性的識別與強化,面向特定游客市場找到具有針對性的產品開發與體驗機會定位,顯然是其中最為關鍵的解決路徑。
(作者:吳必虎,系北京大學城市與環境學院教授、文化和旅游部十四五規劃專家委員會委員)